刘跃进│ 杜甫精神的启迪
创刊于1981年的《杜甫研究学刊》,在改革开放三十多年来,为杜甫研究的交流、学习、成果展示,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平台。当今的杜甫研究名家几乎都在《学刊》上发表过文章,可以这样说,它实际上已经成为杜甫研究领域公认的权威期刊。
我以前在清华大学给本科生上课时,给学生们开的一门选修课,就是杜诗导读。我在清华连续讲了十年的杜诗,每次在课堂上,自己都会被杜甫感动。也许,那个时候的人更容易被感动吧。我曾经写过一篇关于杜甫的文章,题目是《〈箧中集〉与杜甫》,应该说是我那时候给学生们讲课过程中形成的一些思考。现在,我正在做一个工作,就是将《资治通鉴》与《钱注杜诗》《杜诗详注》同时阅读。阅读过程中,往往会有新的发现和收获,很有意思。我们做古代文学研究的人,是不可能绕开杜甫的。杜甫精神,已经内化为我们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灵魂的一部分;杜甫诗歌,已经成为了中国古典诗歌的最高标准和典范。创刊于1981年的《杜甫研究学刊》(当初名为《草堂》),在改革开放以来,为杜甫研究提供了一个非常好的平台。可以这样说,当今的杜甫研究名家几乎都在《杜甫研究学刊》上发表过文章,它实际上已经成为了杜甫研究领域公认的权威期刊。一个刊物的成长,办刊人和作者都起着非常关键的作用,彼此合作,相互支持,从而形成一股合力把它推到历史的前沿。刊物的成长过程,实际上也是学人的成长过程。我作为办刊人,同时也是一名学人,时常会有这样的体会与感受。我想,诸位杜甫研究专家朋友们或许会有与我相同的感受吧。
今年值得纪念的重大历史事件比较多,除了纪念我们《杜甫研究学刊》创刊三十五周年以外,今年也是纪念反法西斯暨抗日战争胜利七十周年,同时也是《新青年》杂志创刊一百周年。纪念反法西斯暨抗日战争胜利,表面上似乎与杜甫无关,但是,在那烽火连天的岁月里,正是杜甫的爱国情怀,激励着无数的仁人志士义无反顾,勇往直前。在风起云涌的新文化运动中,杜甫依然被反复论及,还被赋予“情圣”的称号。在古代,杜甫被塑造成“饭不忘君”的忠君爱国典范,无论在官方还是在民间,都享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和荣誉,这种尊享和隆誉是其他诗人无法比拟的。在近现代,也曾一度被视为地主阶级和法家代表。现在,杜甫又成为了文化品牌和市场卖点,一时间热闹非凡,甚至还成了网络红人。千年岁月的历史长河中,杜甫研究起起落落,这其中的是非坎坷,耐人寻味。确实,杜甫有的时候很忙,忙就忙在被人肆意打扮与利用。倘若让人们,尤其是年轻人,在李白、杜甫、苏轼三人中来选择他们最喜欢的人,相信选择杜甫的肯定不会是最多的。就是说,杜甫虽忙但他却是寂寞的。我这里想说的是,我们学者,我们知识分子,有多少人是他的隔代知己,他的千年知音,又有多少人对他有深入的理解,或者说是同情。我想,一个根本的问题,就是以实用主义的态度来对待杜甫,对待杜甫研究,对待我们的传统文化。其背后,实际是功用目的在作祟,缺少的是一种求真务实的态度,和最起码的文化自信。十八大报告曾经谈到我们的制度自信、道路自信、理论自信。最近,习近平总书记还多次谈到文化自信的问题。杜甫精神,杜甫文化作为优秀传统文化的代表,传承与弘扬它,就是文化自信的表现。“国破山河在,城春草木深”(《春望》),无论前程如何,他始终对自己的祖国、对自己的人民充满深厚的情感。
但是,这种情感未必能为所有的人理解。当然,也有那么一部分人不想去理解。我最近读了两本书,一本是1880年俄罗斯汉学家王西里的《中国文学史纲要》,一本是2013年由三联书社出版的《剑桥中国文学史》,这两本书对杜甫都不以为然,几乎没有留什么位置。王西里的《中国文学史纲要》写于130多年前,是一本不到200页的小书,重点叙述先唐文学史的发展,唐和唐以后的文学介绍非常简略,一笔带过。杜甫位置不显,这可以理解。新近出版的由孙康宜和宇文所安主编的《剑桥中国文学史》,因上下卷的编者不同,体例不一,加上各章撰写者的表现形式和理念的不同,杜甫和李白没有像三曹七子、三张、二陆、两潘、一左那样,以专节或专题的形式出现。这在有意和无意之间,给读者造成杜甫、李白地位不显,影响不大的印象。而实际上,李杜二人在《剑桥中国文学史》里,确实也只有极少的篇幅。上卷第四章“文化盛唐”第四小节“安史之乱后”中,只用了两三页的篇幅对杜甫流寓西南作了简要介绍,而李白则在各小节的叙述中偶尔被旁及,更是少得可怜。难道真的是“李杜诗篇万口传,至今已觉不新鲜”(赵翼《论诗五首》其二)了吗?我想,恐怕并不是这样。西方有一种观点认为,唐代以前流传的作品多为钞本,多数靠不住,这些作品和经典有后人增删成分,与原貌相去甚远。显然,西方对中国文学史的叙述与安排,是有深意的,其目的是为了解构我们的传统和经典。不仅是李、杜,《楚辞》也受到空前的质疑,被认为是汉人的作品。当然,这样的论点早已不新鲜,但是现在来重提,就值得回味。屈原、李白、杜甫作为中国知识分子的代表,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和灵魂,如果像他们这样伟大的作家和作品都受到质疑和忽略,那中国的文化自信又从何谈起,中华民族的精神力量又源自何处?二十世纪以来有关杜甫研究的重大问题,学者有专文介绍,这里就不赘述了。我想说明的是,任何研究,表面看起来只是学术问题,但又不仅仅是学术问题,也牵涉到很多民族感情问题。所以,当下细读经典,细读杜诗,研究杜甫,以及今天我们纪念《杜甫研究学刊》创刊三十五周年,就更具有特别的意义和作用。
一百多年来,我们研究杜甫,或把他捧得很高,或把他贬得很低,归根到底都是受到了实用主义的影响。其实我们的杜甫,就是生活在身边的平常人。读其作品,阅其生平,览其心历,尤能体会到这一点。他的伟大,也是平凡的伟大。从辛亥革命到现在一百余年,我们经历了各种各样的运动,我们更应当以平常之心来对待杜甫,既不仰视,也不俯视,而是抱以同情的理解,去认识一个真实的、全面的杜甫,而不再是一个符号的杜甫。他的忧国忧民,他的忠君忘我,他的苦难悲痛,他的狂傲不逊,还有他的小情小趣,我们都应该有一个客观清醒的认识和判断,不能只限于一端而置另一端不顾。另外,我们今天的研究,在内容和方法上亦应多种多样,做到百花齐放、百家争鸣。改革开放三十多年来,我们学界通常是跑马圈地,拼命拓展,不遗余力,在一定程度上造成学术生态的失衡。与此同时,我们却又有意无意地忽略经典,对于《诗》《骚》、李、杜、元、白、韩、柳、苏、黄等重要作家作品和传统经典的研究,反而没有更多的开拓和进展。相反,倒是那些边缘的东西,大有步入学术中心的态势。如果说改革开放后前三十年来是学术研究的原始积累期,那么未来的三十年,就应当改弦易辙,步入学术新常态,创造自己的学术品牌。如何创造品牌?我想研读经典,肯定是一条康庄大道,譬如杜诗。
杜甫是平凡的,同时又是伟大的。他的伟大寓于平凡之中。首先,杜甫敬畏传统,追求高远。他说:“作者皆殊列,名声岂浪垂”(《偶题》)。因此,他潜心创作,“上薄风骚,下该沈宋,言夺苏李,气吞曹刘。掩颜谢之孤高,杂徐庾之流丽,尽得古今之体势,而兼人人之所独专。”(元稹《唐检校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》)他的气度,他的成就,无人能出其右,所以他常有“百年歌自苦,未见有知音”(《南征》)的悲慨。现在的我们,是不是他的知音,这还真难说。其次,杜甫最让人感动的地方,就是对现实社会的关照。他是一介书生,却梦想着“致君尧舜上,再使风俗淳”(《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》)。我们今天的文学创作、学术研究,是不是也应该有这样的现实关怀?我曾在不同的场合谈到,社会科学不关心社会,人文科学不关注人民,只是“躲进小楼成一统”(鲁迅《自嘲》),这样的创作,这样的研究,是到底有没有意义,我想这是不言自明的。杜甫地位虽卑,却具有感天动地的大爱情怀,他的爱国思想,他的道义文章,确实值得今天的我们认真反思与追问。今年,《文学遗产》编辑部组织文章,纪念古代文学研究者们在抗日战争的烽火岁月,通过他们自己特有的方式投身于保家卫国的运动,许许多多的感人事迹,令人动容。譬如我的老师姜亮夫先生,“九·一八”事变令他非常悲痛,他在深刻反思我们的民族传统后,从“民族性”和“民族文化特点”入手,首次提出了“龙”图腾的命题。后来,这个命题经过闻一多等众多学者的接力与阐释,成为时代的最强音和中国民族的象征。另外,如胡小石、陈寅恪、游国恩、俞平伯、唐圭璋、缪钺、王季思、程千帆等古代文学专家,无一不积极参与到抗战文学活动中。从杜甫到近现代的知识分子,他们的经历给我们的深刻启示,集中到一点,就是文学创作、学术研究,都不能脱离社会,它必须扎根于现实土壤中。在我们文学研究所,有十几位专家从延安“鲁艺”走出来,为新中国的文化建设贡献出自己毕生的才华和生命。为此,我曾在《光明日报》“光明论坛”上发文,集中讨论学术研究的意义和价值问题。在我看来,如果把学术研究当作稻粱谋的工具,当作自己获取蜗角功名的手段,这样的学术研究则无法体现其本身的价值和意义,研究者的态度和动机也值得怀疑。
杜甫之所以感人,最重要的原因,就是他无论如何的潦倒与落魄,都自始至终地关注社会现实,关怀民族命运,关心苍生社稷。他能推己及人,大爱天下,在床头屋漏、雨脚如麻的凄冷寒夜中,发出“安得广厦千万间,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,风雨不动安如山。呜呼!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,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!”(《茅屋为秋风所破歌》)的呐喊。这震耳发聩的呐喊穿越了时空,成为了永恒。我想,这就是杜甫留给我们最重要的精神启迪,这也是今天我们纪念《学刊》创刊三十五周年的意义所在。当然,这也是我常常被杜甫感动的原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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